李松鑫的一天，從凌晨零時零分開始。
換上雨鞋、戴起手套，李松鑫從屠宰場載出三十多隻全豬，開著大卡車分送至南投、彰化的傳統市場攤位。每到一個點，李松鑫便跳上卡車後座卸下吊掛的豬隻，再俐落扛起四百斤重的成豬，過肩摔似的將豬隻穩穩放置在店家攤位上，然後繼續開車往下一處。
重複這樣的動作直到凌晨四點，李松鑫結束運豬人的工作，拖著疲累的身子回家休息。睡不到四小時，李松鑫又得起床，抖擻精神帶領學生練習柔道。
李松鑫的正職是南投縣政府專任體育教練，主要負責訓練草屯國中三十一位學生的柔道隊，其中十八位來自信義鄉與仁愛鄉的原住民部落。
自己尚有一對唸小學的兒女，李松鑫還常幫清寒學生付家裡繳不起的學費、午餐費，專任教練兩萬八千元的月薪遠遠不夠生活，「想說深夜時間比較空閒，就請朋友幫我找兼差。」
運豬的工作只有星期一能休息。有時柔道隊到台北比賽，李松鑫白天陪學生，下午匆匆趕五點半的國光客運回草屯，運完豬再搭凌晨五點半的車子北上，「車上很好睡啊，習慣了啦，」李松鑫微微笑著，睡眠不足的雙眼雖佈滿血絲，卻透著堅毅。
三十七歲的他，這樣蠟燭兩頭燒、體力透支的情況，已經持續了十一年。
支撐李松鑫繼續下去的動力，是這群無怨無悔跟著他的國中孩子。
十一年前，李松鑫在餐廳擔任廚師，草屯國小邀請曾練過六年柔道的他義務指導學生，連鐘點費也沒有，他還是欣然同意。
柔道是極為辛苦的運動，練習時身體被大力摔在墊子上幾百次，孩子常痛的皺緊眉頭，一般父母根本捨不得；發現隊員多是家境貧困或單親家庭的孩子後，李松鑫心疼不已。
旁人眼中的「中輟生」、「問題學生」，李松鑫看來，只是短暫迷失了生命的方向，需要有人為他們執一盞燈，照亮崎嶇路途。
決心救回這些孩子，李松鑫更積極投入訓練，希望藉柔道系統嚴謹的團隊管理、禮貌規矩的要求，教孩子紀律與武德；也安排以柔道特長保送公立高中的升學管道，給孩子目標，告訴他們，只要努力，一樣能進高中、上大學。只要拚命，未來就有更好的可能。
嚴格的紮實訓練下，學生很快就有好成績，大小比賽獲獎無數，也順利升學。消息一傳開，主動拜師李松鑫的越來越多，尤其是長期處於經濟弱勢的原住民。現在草中柔道隊裡，有一半學生來自信義鄉的新鄉部落。
與宿命抗爭
埋於深山裡的部落，到草屯鎮上至少要一個半小時車程。每逢大雨必有土石流的信義鄉，橋下乾涸的河床間，砂石車仍然不停穿梭，山頂落下的巨大石塊怵目驚心地聳立一隅。
對外交通不方便，部落居民多半務農，靠天吃飯，如果收成不好，只能打零工貼補家用，孩子的學費常是負債支出。就算勉強讓孩子繼續唸，到了平地，原住民學生的功課往往落後城市學生一大截。
這樣的環境下，部落孩子從小就明白，想上大學，只有靠天賦的體能去爭取。
這群孩子國小畢業就離家，男生寄住李松鑫家，女生另外在鎮上租屋，吃飯、洗衣、打掃樣樣自己來；宿舍沒有電視，平日生活中沒有娛樂，只有柔道。
訓練不苦，他們很清楚汗水是為了夢想而流，難熬的是想家的眼淚。
幫忙帶柔道隊已經兩年的體育老師林靜妙回憶，隊裡一位新鄉部落的女孩，兩年前主動到草屯投靠李松鑫，才十二歲的小女生，第一次離開家這麼久，再也不能每晚抱著媽媽入眠，有天國文課唸到「每逢佳節倍思親」，忍不住難過的大哭。
咬著牙，忍住淚，強迫自己長大。這些十幾歲的年輕孩子，極為珍惜僅有的資源。
一套柔道服最便宜也要一千元，對道服過敏，沒關係，多穿件衣服在裡頭就行；練習時撞到頭腫了個包，翻開醫藥箱只有便宜的優碘，無所謂，用冷凍庫冰著的寶特水瓶敷一敷又重回場上；練習完，被汗水浸透的道服得攤開晾好，因為一人只有一件，往後練習還得繼續穿。
學校沒有經費供每個人到外縣市比賽，必須先舉行內部選拔，打不贏隊友就得自費參加。當同年紀的城市孩子還是溫室裡的花朵，他們卻早已明白現實社會中，殘酷競爭的遊戲規則。
除了草屯國中，李松鑫另兼其他四所學校的社團指導，以及縣政府指派的行政工作；十五位原住民孩子離家跟著他，他便覺自己必須負起父母教養之責，除了白天的訓練，每天晚上他仔細簽完每一本聯絡簿，盯著每個孩子做完功課、上床睡覺。
一步一步 讓改變顯現
獨力支持一整隻柔道隊，李松鑫也曾有撐不住的時候。
九二一地震後，草屯鎮的消費降為零，餐廳倒閉，李松鑫頓失經濟來源，眼看家裡就要斷炊，他猶疑著要不要放棄?這群孩子，另覓工作。他應徵上兩家客運公司的司機，待遇頗豐。
但他終究是放不下。那時剛好南投縣政府開始徵專任教練，沒有大學學歷的李松鑫，只能比照工友領取微薄薪資，他仍選擇繼續陪伴孩子走下去。
「天無絕人之路，」李松鑫坦然地說，「孩子跟著我，也是緣分哪。」。
嚴厲的李松鑫，學生犯錯，偷喝酒、說謊，處罰絕不留情，學生雖然私底下戲稱他「笑裡藏刀的李教練」，其實都明白，教練是最關心他們的人。
半夜發燒，教練第一個衝過來帶孩子就醫；輸掉比賽的學生出現躁鬱傾向，教練著急地安慰，「我甘願你輸，也不要你生病。」
問李松鑫，如果有足夠的經費支應，最大的願望是什麼？他不假思索地回答：「蓋一棟學校宿舍，讓學生不用這樣跑來跑去」、「買好一點的道服給學生」……
在李松鑫的心中，每個孩子的未來都如此光明、不容放棄。這份堅持十一年的信念與付出，已經改變無數弱勢孩子的命運。
看多了心酸的家庭悲劇，他感嘆地說，孩子沒有選擇出生於哪個家庭的權利，「但至少，我們可以幫助他，走一條更好的路。」
黑暗中，一點光芒，便足以照亮前方。
來源：溫馨小品 / 347期《天下雜誌》周皇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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